第二十九章
过年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。
大年初六, 时薇去串亲戚, 亲戚家一堆小孩, 很是热闹, 别看时梓城混, 还挺愿意和小孩们一起玩的, 而时薇, 一直都讨厌小孩。
再可爱的小孩都讨厌，时梓城小时候也长得萌，再看看后来, 呵。
所以，时薇便一个人在沙发角落里玩手机，她照常刷通讯软件, 突然发现Q上很久没人说话的高中群热闹起来, 时薇点进去看了看，好像是想要在大年初十搞一波高中聚会。
时薇看两眼便没了兴趣, 当初她转学的时候闹得很难看, 和原班级同学几乎不再来往, 没必要去。
她刚退出群聊页面, 高中的班长便来私聊她：“时薇，是我组织的这场同学聚会, 我马上要举家搬迁到别的省, 以后估计都不会再回来了, 很想再看看这帮老同学，之前的那个事, 我一直都信你，你会来吗？”
高中班长，时薇是有印象的，是个非常负责的男生，为人热情善良，即使她高一时因为肆意撩拨男生，在班上风评不好，那件事发生以后，他也没和别人一起跟风羞辱她，能让时薇有好印象的人不多，班长算一个。
也因此，在面对班长如此真诚的邀请时，时薇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她还没想好去不去，Q群里已经有人艾特全体：“去的人扣1。”
一堆眼熟却又陌生的名字都在下面“1”“11111”……
班长看她没说话，又私聊了时薇一句：“你是还在……恨我们吗？”
恨？
倒真不是恨。
班长这句话无疑点醒了她，如果她一直不出现，那在同学们的人眼里，她还是那个狼狈转学的时薇，而且记忆里永远都是她最不堪的样子。
她偏不。
她也想让那些羞辱过她的人看看，她现在过得并不差。
于是，时薇顿了下，又打开了Q群，缓缓地打出个“1”。
Q群瞬间寂静了。
本来想扣“1”的人都不敢回复了，时薇看了看，距离她发言已经过去5分钟，还是没人说话。
又过了一分钟，从来不在Q群里发言、被人常年认为不用社交软件的穆辰，突然出现，也打了个“1”来。
时薇：……？
穆辰不是不喜欢参加这种聚会吗？
时薇记得，实验室的那些聚会都是路易阳硬拉着他去的。
还没等时薇想清楚，紧接着，高中时的班级女神，颜娇娇，跟在穆辰后面，也发了个“1”出来。
时薇、穆辰、颜娇娇，时薇看着他们三个人连着的名字，都能想象此刻其他同学在脑补一场怎么样的狗血大戏。
从高中来看，也确实是可以料想的狗血。
时薇冷嗤一声，看着颜娇娇的头像，眸里也染了些凉意。
尘封的记忆被打开，当初她之所以会那么落魄，甚至和穆辰闹掰，都离不开这个颜娇娇。
在高中的班级里，时薇和颜娇娇是两大女神级人物，时薇是张扬妩媚的艳丽，颜娇娇则是明艳秀丽的贵气，时薇明显更受男生欢迎，因为时薇很爱撩男生，她那时由于家里的原因很渴望被爱，经常在和男生暧昧的过程中寻找被爱的错觉，渣得有名，却又渣得让男生欲罢不能。
颜娇娇则多少会高傲些，她是白富美，家里有钱，经常和女生们分享美妆及名牌衣服的心得，比较受女生的喜欢。
班里的同学们总爱在各方面对比他们两个，后来，不知道怎么传的，传着传着，时薇也成了白富美。
时薇听到传闻时，是否认的，但是其他人都以为她过谦，不肯相信。
而时薇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家庭状况说出来，她自尊心那么强，打工只在自己家里的那片离学校远的区域，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和可怜。
这个白富美的传闻便只好任由发酵，她以为大家早晚会对此失去兴趣。
穆辰转来后，时薇是真对穆辰动了心，两个人在学校里若有似无的暧昧，别人也都感觉得到。
穆辰成绩好、长得帅，对别人都很冷，只对时薇好，让班上女生多少有些嫉妒，而颜娇娇最甚。
学校里大家都传时薇好手段，连穆辰这种男生都能勾搭到手。
时薇知道自己风评不好，也不在意，她生平第一次为男生真正动心，是想好好爱穆辰的，好在穆辰也从不是被他人看法左右的人，两个人便这样甜蜜又顺风顺水地相处着。
直到时薇被人发现在奶茶店打工，她的好日子突然到了头。
即使白富美人设根本不是她说的，最后错也全都归在了她身上，她的家庭背景被人全部扒了个遍，从不学无术的弟弟，到重男轻女的父母，再到她和父母没完没了的争吵，班里的人嘲笑她人设崩塌，看她的目光极其恶毒。
墙倒众人推，颜娇娇的阔绰衬托着她的落魄，那是时薇极其难过的一段时光，走在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“这就是艹白富美人设被人扒光的那个人啊？”
“听说家里穷得很，弟弟学习很差，在咱们市倒数的初中。”
“除了一张脸也没什么了，平时那么得意什么啊。”
……
甚至有更加难听的传闻传出来，说她之前和男生搞暧昧是为了花男生的钱，有不知名的男生爆料自己和时薇暧昧期间经常丢东西，颜娇娇也不止一次把一些廉价美妆放到时薇桌上，故意羞辱她：“买不起吧？
送你了。”
也有稍微不那么过分的，会用同情而可惜的口吻谈论时薇的家庭和境遇，最后再轻描淡写地说一句“也是个可怜人，不怪她”。
但和那些针对和敌意比起来，时薇更不喜欢那种上位者看濒死蝼蚁一般的怜悯和同情。
最惨的是，与此同时，家里也在给时薇施压，因为学费原因，爸妈想让时薇去封闭的寄宿学校学习，两个学校课程进度完全不同，时薇要转学就要再重读一年，时薇死都不肯答应去。
唯一让她好过一点的，大概就是穆辰了，穆辰没有相信别人说的恶言恶语，一直站在她这边，陪着她，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保护她，可是穆辰终究无法时刻陪在她身边，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、无处不在的恶意、家人的压力，还是压得时薇喘不过气来。
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，是关于学习机的事。
那天是数学老师的自习课，大家都在安静地上着自习，颜娇娇突然大呼小叫起来，一脸慌乱道：“老师，我新买的学习机丢了。”
她继续道：“价格挺高的，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偷了，咱们班里也不是没有偷东西的人……”
这话意有所指，耐人寻味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时薇身上。
时薇视而不见，继续低头写作业，穆辰从后面能看到时薇挺直的脊梁，只是她的肩却单薄纤瘦得仿佛承受不了那么多恶意。
数学老师一向嫉恶如仇，那时高中还没有在各个班级普及摄像头，他二话不说就让大家把书包拿出来搜，时薇也把书包放到桌上，没想到，最后，真的在时薇书包里搜到了学习机。
时薇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学习机会在自己书包里。
颜娇娇喜出望外地拿回学习机：“是我的，我之前就说过，我的学习机在充电接口处有刮痕，你看，连刮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样。”
说完，颜娇娇又故作可惜道：“时薇，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，你爸妈肯定不舍得给你买学习机，你要是想用，管我借就好，何必要偷……”
时薇冷冷地看着颜娇娇：“我没有偷你的学习机。”
徒劳的解释，全班人看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在泥潭里苦苦挣扎的、肮脏的人。
时薇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脚下似乎有无处双手，想把她拽紧这泥潭里去，让她生生世世都翻不了身。
数学老师摆手：“下课你来办公室……”
在那个时刻，是穆辰忽然站起来，为她出头，他神色淡淡地出声：“我有一个相同款式的学习机，之前借给时薇用，她应该是拿错了，时薇，我的学习机你可能放在家里了，回去再找找。”
穆辰一向是老师们的宠儿，数学老师觉得穆辰怎么也不会骗人，几乎是立刻相信了穆辰的话：“那这样的话，时薇很可能是拿错了，明天把穆辰的学习机拿来大家就知道了，同学们不要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，大家都是同学啊。”
当天晚上，穆辰现去商场买的同款学习机。
几千块钱的学习机，时薇看穆辰付款的时候，她眼眶通红，抿紧了唇，穆辰还在安慰她：“这个学习机我本就想买很久了，不是因为你买的。”
时薇心里知道，这是穆辰想让她好过一些，以穆辰的水平，根本不需要学习机这种辅助学习的电子设备。
第二天，大家看到穆辰的同款学习机，这才算是洗刷了泼在时薇身上的脏水。
可是这件事还远远没完。
大课间，班里人都要出去跑操，留穆辰和颜娇娇在班级里做黑板报，穆辰写字好看，颜娇娇会画画，这两个人是老师点名的合作对象。
时薇知道两个人独自留在教室里时，其实没太放在心上，她早知道颜娇娇对穆辰有意思，但从每次穆辰对颜娇娇的态度来看，穆辰是绝对不喜欢颜娇娇的。
时薇没说什么，出去和大家一起跑操，跑操跑到一半，她身体有些不舒服，请了假先回班级，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，时薇听到颜娇娇亲口承认——
“确实是我找人把学习机放她书包里的。”
——没想到真的是颜娇娇。
时薇知道这件事和颜娇娇脱不了关系，可她没有证据，再加上颜娇娇一向高傲，时薇以为她是不屑做这些事的。
就这么恨她吗？
这么想把她打入无边地狱？
时薇没有忘记被污蔑偷学习的瞬间，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们，仿佛张着血盆大口，想把她的骨肉寸寸咬掉吞噬，这几天，她接连着做噩梦，梦里都是这个场景。
教室里穆辰两个人还在对话，颜娇娇声音带笑，问穆辰：“你还不准备告诉她么？”
穆辰语气蓦地变冷，他轻斥道：“你管得太多了。”
时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，她没有细想，她心里还带着知道真相的恨意，时薇深吸一口气，把门打开，教室里面的穆辰和颜娇娇听到动静，都把目光望向了她。
时薇二话不说，走到颜娇娇面前，扬手便一巴掌扇了过去。
她动作太快，颜娇娇完全没反应过来，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，颜娇娇右脸瞬间就红肿起来，她整个人都被打懵，不敢置信地捂着脸：“你敢打我？”
就算连日来被针对、被压迫，时薇也不曾太被动地被欺负过，她一直都有反击，时薇骨子里是有血性的人，扬唇冷笑：“打的就是你。”
颜娇娇气红了眼，她被捧着长大到现在，就算刚才时薇过来的时候也料定时薇不敢做些什么，从小都没被人打过，颜娇娇第一反应就是抬手想要扇回去，手扬起来的刹那，却被穆辰直接抓住胳膊，制止住她。
穆辰眸光平静，颜娇娇想用力往下，可穆辰抓得很牢，不让她的胳膊移动分毫。
穆辰的意图很明显——
你不能动她。
颜娇娇气极反笑：“行。
时薇，你给我等着。”
说到做到，到底是白富美，颜娇娇家里有些势力和人脉，颜家父母过来，让学校给个说法，说自家孩子被欺负，时薇一天两头地被叫进办公室里谈话。
时薇的爸妈也被请来，两个人在颜家父母面前都抬不起头来，回家更是旧话重提，想让时薇转去寄宿学校，重读一年也没什么，远离这些纷纷扰扰也挺好的。
即使这样，时薇也没有屈服，她就是不肯答应，因为她舍不得穆辰。
时薇是个很倔的人，这些恶意她都能忍受，可能伤害到了她，但绝对杀不死她，能杀死她的，只有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。
最后没想到，真是穆辰给的她死刑。
又是一次从办公室出来，颜娇娇和时薇一起回班，时薇甚至已经习惯被叫进办公室，颜娇娇侧头看着时薇，忽然叹道：“时薇，我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？
你明明什么都没有。”
时薇连看都懒得看她，不和她搭话。
颜娇娇笑了：“是因为穆辰么？
对了，你那天在教室外，应该也听到了吧，他居然还没告诉你啊。”
时薇心里惊了一下，她记得的，那天之后她也问过穆辰，颜娇娇说的是什么没告诉她，可穆辰说，没什么。
他说没什么，时薇就不好再问，但是这事一直是心里的一处隐患，就仿佛，穆辰和颜娇娇之间有了什么秘密，而她，不知道。
“那要不我替他告诉你吧，”颜娇娇一脸大发慈悲：“你知道穆辰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么？
你是不是以为他是喜欢你啊，可惜，他对你就是可怜而已，他成长得太顺遂，没见过你这么惨的女生，所以怜悯你，总是想多给你一些恩惠，不过，你好像把这当成喜欢了，很依赖他，他现在也很苦恼呢，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，你现在就像过街老鼠，人人喊打，他就更不好现在抛弃你了，要我说，人太善良也是种负担。”
时薇霍地转头看向颜娇娇，目光盯着她：“我不信。”
如果说这番话没让时薇相信，颜娇娇接下来说的话，却让时薇彻底死心：“我就这么说吧，你俩是不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碰面的？
当时你落魄不堪，那时他就开始怜悯你了，直到现在。”
时薇瞳孔猛缩。
下着大雨的夜晚，她被穆辰带回家，这件事，只有她和穆辰知道。
而现在，颜娇娇也知道，只能是穆辰告诉她的。
看来颜娇娇说的是真的。
过去的一切仿佛都有了答案，穆辰在雨夜里的收留、给她在自己家自习的特权、在她生日那天送她香水、现在的各种保护，连买学习机都是……他对她不过是怜悯，而现在，她甚至已经成为他的负担了。
颜娇娇看到时薇惨白的脸色，满意道：“啧，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，真好看啊，平日里总是高高扬起你的下巴，现在终于低头了。
所以说，你到底在骄傲什么呢？”
对啊，时薇也在问自己，她在骄傲什么？
她确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。
她从始至终，一无所有。
她以为她拥有的，只是春花秋月梦一场罢了。
那天她翘了一天的课。
一个人躲在教学楼后面的死角里，双手抱膝，埋头大哭了一场，没让任何人看见。
她觉得心脏似乎被人捏扁搓完着玩弄，翻搅着的疼痛。
为什么要给她美好，再撕碎给她看呢？
那不如一开始就没有这美好。
没遇见穆辰之前，她再苦再难受，心也是自己的，现在她把心给了穆辰，却瞬间被击碎了，感觉自己苦苦挣扎着为他不肯转学的样子，像个拙劣的笑话，只感动了自己。
时薇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。
恨他所谓的善良、恨他自以为是的怜悯和施舍、更恨他给予的美梦泡影。
当她再次出现在穆辰面前，她已经收好了所有情绪，连哭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。
时薇的处事原则是，你伤我一寸，我还你一尺。
既然你让我难受，那你也别想好过，一起痛吧。
她发挥出了她堪比奥斯卡的演技，在穆辰面前眼尾上挑，笑得肆意又多情，眸光中不带一丝留恋：“穆辰，和你说件事，我受够这个学校，准备转学走了，走之前，想告诉你一个事实——”
“我对你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玩弄，以为你会很难撩，没想到不过如此。”
“谁会对你这样无趣的人感兴趣啊。”
穆辰没有信她，他大手扣住她的肩：“是你家里施压想让你转学么？
你不用说这些骗我，再等等……”
“等什么？”
时薇语气变得不耐烦：“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我家的事，为什么只有你知道？
我是故意一次又一次地让你撞见我的狼狈样子，想让你注意到我，好撩你，现在我也倦了，就这样吧。”
时薇之前从未想到，这些她以为是天赐的相遇，此刻会变成伤害穆辰的话，这样刺伤他，仿佛自己心上被他捅出的伤口，便能愈合一样。
果然，这话一出，穆辰信了。
时薇清晰地看见，穆辰眼里的光是怎样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，最后漆黑得仿佛是无星的暗夜，他的眼尾泛起猩红，覆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，几乎将她的肩膀捏碎——
“好，很好。”
“你真是铁石心肠。”
“没有人能捂化你的。”
这是他最后和她说的三句话。
穆辰走了之后，时薇还站在原地待了许久，她本来唇角还是带笑的，可是笑着笑着，不知怎么，就哭了。
你看，你可怜我，我玩弄你，多公平。
但为什么看到穆辰那样红着眼眶的神色，她一点不解气，反而心里那么痛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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